象人之死的伤感往事

利维坦按：约瑟夫·梅里克的病症曾被认为是多发性神经纤维瘤（Neurofibromatosis），随着愈来愈多类似象人的病例被报告出来，加上学者对于象人的骨骼及临床特征不断的研究，最终确认象人患的是一种叫做普洛透斯症（Proteus Syndrome）的病症。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赘生性疾病，主要的特征包括了大头、颅骨增生、长骨变形、肢体膨大、皮肤及皮下组织的肿瘤（包括脂肪瘤， 血管瘤，淋巴管瘤）等。普洛透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，相传能变形成不同的野兽和怪物。为此病冠以这个称呼，不外乎是希望人们能望文生义。

梅里克死时年仅27岁，实在令人扼腕叹息。一个通过“畸形秀”来赚取生活费的人，在他人的眼里有什么问题吗？一个或许出于同情的医师，将其关在医院，并以医学之名来“观察”他的时候，就一定是对梅里克的至善吗？

文/Nadja Durbach

译/杨睿

校对石炜

原文/publicdomainreview.org/2013/07/24/reexamining-the-elephant-man/

本文基于创作共用协议（BY-NC），由杨睿在利维坦发布



梅里克的半身像，1886年刊登于《英国医学杂志》（图源：wikimedia commons）

这似乎是电影史上最残酷无情的画面：醉醺醺的马戏团老板向观众展示了身体严重畸形的约瑟夫·梅里克（Joseph Merrick），观众们都被吓到了。这一幕属于大卫·林奇（David Lynch）1980年的电影《象人》（The Elephant Man）。

电影开场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和一群体量庞大的大象；孕妇被大象撞倒在地，惊吓过度。这也正是电影进行到十多分钟时，马戏团老板拜斯向弗雷德里克·特里夫斯（Frederick Treves）医生展示梅里克之前提到的象人的由来。在拜斯和小跟班的严厉呵斥下，笼子里的梅里克听话地转身，这让特里夫斯流下了眼泪。梅里克得到的待遇也不过就比那些笼子里的动物好那么一点点。

幸运的是，可怜的梅里克很快就在年轻的外科医生特里夫斯那里得到了帮助。特里夫斯让马戏团的老板把梅里克送到了医院，给他做了检查。梅里克被送回马戏团之后，喝醉的拜斯拿着拐杖狠狠地打他，导致梅里克生了病。特里夫斯医生被叫了过去，他坚持要把梅里克带到医院去诊治。特里夫斯不仅救出了这个不幸的可怜人，还在伦敦医院给他提供了永久的住所。在慈善捐款的支持下，这个可怜的象人重新做回了人：他学会了说话（带着明显的中产阶级口音）；学会了招待客人，表现得像个锦衣华服、年华正茂的花花公子。梅里克不再是那个沦落畸形秀的怪胎，他内心的善良和灵性逐渐显露出来，他一直快乐地活着，直到死去。



大卫·林奇《象人》电影海报



影片的象人由英国著名演员约翰·赫特饰演，图源：Critics Round Up

林奇的电影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特里夫斯的情感历程展开的。但这样的角度只能让我们看到故事的一面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关于中产阶级道德伦理的事情，而不仅仅局限于梅里克个人。汤姆·诺曼（Tom Norman）是梅里克在伦敦的经纪人，他的回忆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。诺曼的说法和特里夫斯的说法一样，具有片面性。但作为那一时代最受尊敬的表演家之一，诺曼的描述有力地反驳了特里夫斯的说法——梅里克真的在医院过上了比在畸形秀上更好的生活吗？



汤姆·诺曼（1860-1930），图源：维基

1884年8月，梅里克离开莱斯特济贫院后，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：作为一名“象人”登台表演。至少从伊丽莎白时代开始，畸形秀就已经成为英国民众娱乐生活的一部分。19世纪80年代，除了象人之外，英国人还能看到狗脸男孩Jo-Jo、来自美国的青蛙人杰克、半人半猴的女孩Krao，无臂人Herr Unthan，还有数不胜数的巨人、侏儒、长胡子的女人（在《象人》电影的开场也有出现）和其他“天生的畸形”。尽管畸形秀一直流行到19世纪末，但中产阶级一直谴责这种表演，认为它是不道德、不体面、法理不容的。



狗脸男孩Jo-Jo，图源：维基



写着“这是什么”的海报，这是维多利亚时期萨里皇家动物园举行的一次“畸形秀”展览；1846年（图源：大英图书馆）

然而，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畸形人实际上都过着舒适的生活。许多人人身自由，可以就展览的条款进行谈判，还可以要求薪水或分享一部分的展出利润。他们把纪念品卖给观众，赚取额外的钱财。因此，对于那些因罹患畸形不能从事其他劳动的人来说，畸形秀其实是一种重要的经济来源。事实上，畸形秀的表演者们并不认为他们的展览是不道德或丢脸的。相反，他们认为自己和其他表演者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差异。

梅里克在一场罕见的疾病中身体严重畸形（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怀他时被大象撞倒了）。他的四肢严重变大，头部变大、长出了一块大骨块。他的皮肤松弛，像麻袋一样挂在背上。上唇切除的那个小“象鼻”又开始长出来了。特里夫斯回忆起他的样子时，说他是“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人体标本”。22岁那年，梅里克迫于生计，决定作为象人参加展览。

在两年的时间里，他在欧洲参加畸形秀表演。他攒下了50多英镑，和一个工人的储蓄能力相当。事实上，梅里克从畸形秀展览中赚到的钱比他的经纪人还要多。他们平分展出的收入，但诺曼还要支付场地的租金、食物和住宿费。



约瑟夫·梅里克的照片，摄于1889年，和梅里克的讣告一起刊登在《英国医学杂志》上（“象人之死”，第一卷，第1529期）。（图源：wikimedia commons）

据他的经纪人诺曼说，梅里克很喜欢在畸形秀上表演的生活，他还提到他以前待过的济贫院说：“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鬼地方。”

这并不奇怪。维多利亚时代的济贫院是最下等的地方。匮乏的食物、肮脏的生活条件、糟糕的氛围，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让穷人不要成为国家的负担。事实上，当时的大多数工人阶级都拼命不想沦落到济贫院去，不想沦落到那种困苦的生活和社会污名之中。诺曼回忆说，梅里克“是一个个性刚强、信仰坚定的人，他急于谋生，不想靠别人的施舍活着”。演出结束时，他还拒绝在观众中传帽子收取额外的费用，他坚持认为，“我们不是乞丐，我们不是，对吧，托马斯？”畸形秀为梅里克提供了一种赚取体面生活的方式，他发现这不像依赖穷苦救济那样丢脸。

1884年12月，当象人的演出被警方勒令叫停时，梅里克离开了伦敦，开始了欧洲大陆之旅。但两年后，他又回到了伦敦东区的贫民窟，被一个无耻的人抢走了他的所有积蓄。1884年，特里夫斯向病理学会展示了象人（作为一种令人费解的医疗标本），并给了梅里克一张名片。梅里克抵达利物浦街车站后出示了这张名片，警方传唤了这名外科医生。受科学好奇心和同情心的驱使，特里夫斯允许梅里克待在伦敦医院。他在《泰晤士报》上发起了募捐活动，筹集梅里克的生活费，他希望这样能让梅里克摆脱被公开展览的不幸。



特里夫斯的画像；由Luke Fildes作于1896年；此时梅里克已经逝世6年（图源：wikimedia commons）



影片《象人》中，特里夫斯由安东尼·霍普金斯饰演，图源：New York Post

在医院里，梅里克大部分时间都被局限在他的病房里。每当他在外面走得太远时，他就会被叫回病房，以免吓到其他的病人。特里夫斯说，他帮助梅里克是为了让他免受被公开展览的耻辱。不过，即使是留在医院里也不断有好奇的社会高层来看望他。他们和那些去看畸形秀的观众一样，痴迷于梅里克怪诞的身体，而不仅仅是为他“空间有限的‘新’生活感到高兴”。

事实上，作为病情罕见的病人，梅里克引起了各科医生的兴趣，他仍然没能摆脱经常被展出的命运（只不过这次是出于所谓的“科学的名义”）。据诺曼所言，梅里克被“川流不息的外科医生、医生和特里夫斯博士的朋友”“不断地看诊、检查”。

特里夫斯让梅里克住院治疗是出于他想要帮助这个“可怜人”的仁慈之心。但对于梅里克来说，这和济贫院的生活相比并没有太多不同。梅里克在慈善捐款的支持下成为了医院的永久住客。他变成了“值得帮助的穷人”、需要被照顾的人。诺曼认为，梅里克“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由而独立”。但他依旧被困在医院里，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。他的前任经纪人认为，他一定觉得“自己是个囚犯，靠慈善施舍活着”。特里夫斯则声称梅里克“每天都过得很开心”。但诺曼的儿子得到了医院一名门房的证词。在这份证词中，梅里克不止一次地问：“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诺曼先生身边？”



左：1899年一位拜访梅里克的人公开的照片；右：约瑟夫·梅里克的照片，摄于1889年，和梅里克的讣告一起刊登在《英国医学杂志》上（“象人之死”，第一卷，第1529期）（图源：wikimedia commons）

梅里克再也没有回到畸形秀的世界。1890年4月11日下午3点30分，在伦敦医院重建的地下室里，梅里克死在了他的病床上。虽然没有人怀疑他的死有什么隐情，但验尸官仍然觉得要保持谨慎。他得出的结论是，梅里克是因自然原因死亡；在睡梦中，他头部的重量令他窒息而死。特里夫斯也支持这种说法。他认为，梅里克的死是因为他想“像平常人一样”睡觉的“可悲但无望的渴望”（电影中的梅里克也表达了这一渴望）。但诺曼却对梅里克的死有不同的解释。他相信梅里克是自杀的。



巴特病理学博物馆的梅里克骨骼，图源：Culture24

自杀似乎是个更为合理的解释。梅里克被发现死亡的时间是下午，这并不是正常的睡觉时间。更何况，他明知道自己躺着睡觉会引起窒息（电影中的梅里克一直都是坐着睡觉的）。梅里克的骨骼标本在伦敦医学院的巴特病理学博物馆展出，梅里克生前显然已经预知了这样的命运（译者注：巴特病理学博物馆被CNN评为世界上十大“最怪异的医学博物馆”之一，今年的公众开放日只有2天）。据特里夫斯的一名医学生说，特里夫斯“过去时常喋喋不休地说他如何注视着装满酒精的标本瓶”。梅里克死后，诺曼也在继续展出梅里克的“身体”，他展出的是梅里克的半身蜡像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，他出售了自己的其他展品，留下了梅里克的半身蜡像，装在盒子里保存。就这样，梅里克死后仍然在被这两个让他“闻名于世”的人继续展出着。

讽刺的是，最终让梅里克的肉体和记忆得到安息的是畸形秀，而不是科学机构。